我这辈子最悔恨的事,不是向契丹人弯下膝盖,也不是把燕云十六州拱手让人。
真要追根溯源,或许得从我爹咽气那晚说起。
那是天佑九年(912年)的深秋,太原城外的营帐被北风吹得呼啦啦响,我跪在铺着狼皮的榻子边上,看着阿爹的手一点点从被褥上滑下来。
那年我整二十,刚在河东节度使李存勖的帐下当了个小校尉,铠甲还没捂热乎。
"
敬瑭啊..."
阿爹喉咙里像是卡着口痰,说话都带着呼噜声,"
咱们沙陀人要想在中原站稳脚跟,得把脊梁骨弯下去..."
他说到这儿突然咳嗽起来,手背上青筋暴起。
我赶紧伸手去扶,却被他一把攥住腕子,"
记住了,弯下去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直起来!
"
帐外的火把光影在阿爹脸上跳,我瞧见这个跟着晋王李克用打了一辈子仗的老将,眼角居然挂着滴浊泪。
当晚子时不到,营里就响起了报丧的号角。
我抱着阿爹的骨灰坛子往太原城走时,城楼上正在换防,火把连成的长龙蜿蜒到天边。
守城的汉人士卒斜着眼打量我腰间的骨灰坛,嘴里不干不净地嘀咕:"
胡崽子..."
这话我从小听到大。
我石家虽是沙陀贵族,但在汉人地界上终究是外人。
记得十二岁那年跟着阿爹去洛阳述职,街上孩童追着我们马车扔石子,嚷嚷着"
羯奴滚回塞外"
。
阿爹按着我拔刀的手,脸上堆着笑跟路人作揖。
那会儿我就知道,在这片土地上,弯着腰的胡人才活得下去。
守孝刚满百日,李存勖的亲兵就找上门来。
那日我正在后院练骑射,隔着院墙听见马蹄声碎,十几个玄甲骑兵呼啦啦涌进院子。
领头的参军马鞭往我脚下一指:"
石校尉,梁贼朱友贞亲率十万大军北犯,晋王点你为先锋!
"
我摸着新打的镔铁刀,刀柄上还缠着守孝的白麻布。
临出门前,阿娘把祖传的犀角弓塞给我,弓背上刻着沙陀人的狼头图腾。
她没哭,就说了句:"
跟着晋王好好杀敌。
"
后来在黄河边上的白杨林里,这柄弓射穿了七个梁军斥候的喉咙。
天佑十一年(914年)的柏乡之战,是我头回见识什么叫尸山血海。
梁军铁鹞子的重甲骑兵冲阵时,连地皮都在颤。
我带着三百轻骑从侧翼切入,专砍马腿。